随笔丨宋旭东呼吸之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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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吸之间:毛院二十天

文/宋旭东

时间和空间在人的潜意识里能达到某个临界点,在这个临界点,时间凝成一瞬,空间凝成一隅。此时此刻,是在毛泽东文学院研修的第二十天,恍如回到第一天。生活的奇妙诡谲之处,或许就在这里。我们无法逃避庸俗的日常,谈感想,话离别,说未知…一切都在呼吸之间。阳光下,一连串带吸附性的词,正咕噜咕噜冒着泡......

婴儿

第一天,在月光的掩护下,我无意间瞥见一个女人正在后院停车场的汽车里掀开衣服喂奶。车灯熄灭,她没有发现我。我熄灭烟,继续假装往前走。婴儿正在吮吸。我突然想到了自己。每个人都像婴儿,对现存秩序的初次打探与认知,打破娘胎里的边界和桎梏,从习以为常的襁褓里向外打开,逐层释放,吮吸奶水,匀速而平稳地呼吸。闭上眼睛,周遭是混浊的,一根链接母体的脐带,漂啊漂,自己解开,又自己缠绕。营养日积月累,与日俱增,新生命的诞生,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简单事。每一天都在内外更新。错过一天,就错过一场更新的变化,但这并不妨碍正在发生的更新或已经完成的更新。人并非N年才长大,而是在X的某一个瞬间长大,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点,叫出某个名字,将翘高举起的双脚踩向地面,从此,连通并能接收到肌体与大地共频的信号。

地面

这个季节,物候变化,令人猝不及防。悦江酒店的房间很潮,一米多的窄床靠近盥洗室与马桶区,尽管做了干湿分离,但地面流淌的水汽仍在磨砂玻璃与地板之间浸透蔓延,将干燥的情绪屡次打湿。这种吸附和渗透,是潜移默化的,悄无声息的。上完课,回到房间,所有的潜滋暗长早已提前静止。房间里的静谧,散发着躁动。显得极不真实。散乱摆放的衬衣、外套、书本、外露的虚卷的牙刷毛,未拧紧的牙膏,开封吃了半袋的苏打饼干......都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物理和化学反应,在肉眼看不清的另一个纬度,起变化。你睁眼望着室友蒋厚其,睡眠被一次又一次吐出来又吞进去。清早,他猛吸几口水,在喉咙里咕隆咕隆翻涌,再啪的一声喷进盥洗盆。水就从柜门隐藏的破损管道里漏到地板上。可能是在住进来的第二天坏掉的,也可能是在昨晚坏掉的。坏的无声无息。趁大家上课的间隙,酒店派人修好了水管,地面也被拖干净,湿润的那一小块地方才变得干燥洁净。

天干物燥,半夜被渴醒。咂吧一下嘴唇,脆皮翻卷,似有泡状。摸到旁边的水杯,灌了好几口。突然就想:刚喝下的透明液体,是否如寄生虫般已在几十年前寄生于体内而我们又浑然不觉。水,生命之源,肉身,寄生于水。没有水的支持,人活不过七天。水,隐身在各种物体间,成赤成墨,变汽变冰,浮载万物又淹没万物......吸附一切想吸附它的,最终都被它反吸附。我观察到,来文学院讲课的老师都会带一杯水或捧—白瓷杯,同学们则用一次性塑料杯喝水。每一堂课,大概能消化升的量。一堂课讲完,杯中茶水往往所剩无几。知识点,就如同消耗的茶水,在一个杯子里空掉,在一汪池塘和一条河流里诞生成惊天泣地的风暴。这个道理,沈念老师在讲“我们正在失去什么”时,重申过两次。而我们在失去能力前,已经失去了过目不忘的记忆。

晚上,在院子散步,碰见正在抽烟的桂爱广先生。他已经五十多岁,特招生,因为他在小说改编成电影方面,比我们任何人都有经验。这是我们需要学的。他递过来一支和天下,点燃后,风抽了一半,人抽了一半。他又递过来一支,你站到僻静处,问他,如何将一篇小说拍成电影。他没有回避,谈到钱的问题,也最终回到赚钱的问题。最后,他嘿嘿一笑,露出烟熏火燎的牙齿,说,戒不掉了。文学就像吸烟。新闻报道上讲:毛主席嗜烟如命,牙齿都被熏黑一层,大家看到的,是处理后的照片。肺,是带吸附性的器官,一呼一吸之间,肺表面便罩上了一张雾影似的网,天长地久,类如黑色包浆,黑夜白天,无时无刻都伴随着我们。

竹子

在我的印象里,竹子是毛泽东文学院与鲁迅文学院的共通之物。链接着湖南和北京这两个地方,链接着毛泽东和鲁迅这两个人,也链接着两枚耀眼的精神坐标。这个精神坐标,可以汇成一个信仰的十字。一小撮儿凤尾竹,在报告厅后方小玻璃窗里时不时摇曳,像虔诚的旁听生。我专门数过,超过五十五根,根根耸立的翠竹,束成一捆,犹如群聚的文学圣徒,于任何人而言,不啻为一种日常的神迹。这里的竹,和其他地方的竹,没有两样却又有不同,自然雨露,天地光合,无形转化为有形,时间与空间相得益彰,想象和思考的无形空白被留足。白被青绿伪装成圆滑,包藏的虚空内心正在等待被时间填满。

硅藻

发现院子附近的一团死水。没有阳光,硅藻成片成片死去。这是过去完成时。硅藻,靠太阳光和吸收水中的无机物存活。春季来临,亮光使微小的植物得到苏醒。迅速繁殖,铺满广阔的水面……没有阳光的阴晦季节,硅藻方生方死,它们大多生活在光线充足的水体表层。自身无法运动,体态轻盈,长成球形,或降落伞,扩充身体的表面积,如此,就能毫不费力长期浮在水中。生活,同样需要我们沉下去。每一堂课,沉下去一点,屏住呼吸,继续下沉。忘记沉重的肉身,每下沉一点,我们的思想,就变得更轻盈饱满,内心也就变得更轻盈饱满。

鼻子

院子里的秋桂像刺客,三点钟刻度,九点钟刻度,十二点钟刻度......是变动的,潜藏的,突然的,从暗处窜出来,冲进鼻孔,沁人心脾。似乎,带上口罩,鼻子就能过滤掉更多粗的杂质,包括难以辨别抵御的雾霾与病毒。错乱冗杂的鼻毛,只能挡住有形的,更多是无形的侵入。很多时候,人无能为力,吸进去也就吸进去了。桂香,也是秋香,吸进去,五脏六腑散发着清香。每一堂课结束,这种微妙感,都会若隐若现,浮在心际,丹田的气缓缓下沉。沉到一个点,呼吸就又变得顺畅,思考就又变得清晰。周围一切,也变得让人踏实。

口罩

二十天来,有一大半时间它都吸附在脸上,长成身体的一部分。戴上口罩,仿佛与世隔绝。隔绝一些东西的同时,也隐藏了一些东西,和黑夜是同一种质地。朋友圈见到有人将细碎的桂花装进口罩夹层,敞开的口打结系上,宛若一束袖珍手捧花。生活的小心思,被充满爱的人换了一种自由表达。有些人不畏生死拒绝口罩,嫌累赘,无法大口呼吸,更无法深沉示爱。这是很难受的事情。隔着一层障碍,总感觉说不清道不明。好的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,拿掉口罩,无碍试听。更高明的师者,教会人即便带着口罩,也能严谨而无拘的用心说出话来。换一种宣泄的渠道,才能打开更多吸附的触角。

吸管

吸管,是一种独特的通道。插进椰子,吸出椰汁,插进旺仔,吸出奶汁,插进可乐,吸出碳酸气泡......打通一种载体和另一种载体。悦江酒店自助餐厅的小盒乳酸菌很抢手,白色而坚硬的吸管锥进去,一口就能喝完。却总感觉到意犹未尽。钟求是老师在讲小说内在构建时,提出构建小说“房屋”的四根支柱:家乡的柱子,爱情的柱子,生死的柱子以及困境的柱子。他的课给人意犹未尽的韵味,这些在他的短篇《街上的耳朵》和《地上的天空》都能找到斑驳的倒影。他无疑给了我们一根“同名同姓”吸管,可伸缩,至于吸附物就得我们自己寻觅。不过吸管,有时也无法排除有毒物质。

不曾想,开班报到时夹在资料里的新笔记本到结业前仍是空白。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认真听课。很多同学习惯在手机或电脑上速记,一页页纸,成了虚置的平面空间。纸的构成有树、竹麻及其他,将相对坚硬的自然之物铺展成笔尖下的柔软。一个人,如同一张单薄的纸,一千个人,就是一种丰盈而绵密的高度和张力。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张纸,厚薄宽长并不相当,都可以写,有的写了很多,有的还没想好怎么下笔,有的准备提前交卷......吸足了水,留不下痕迹,吸足了墨,留下思想的轨迹。思想是有形的。思想也是有色的。将不同的纸张叠在一起,不能忘记秩序,而通过学习,每一张厚薄不一的纸都能自动编号排序。外部支撑,也带有垫付性。

神仙

传统神话里的神仙,不食五谷餐风饮露。这是普通人和神仙的最大区别。我们没法儿抛弃一日三餐。这是从肉体上进行区分。但我们与神仙也有类似点,就是研修。从一层境界,抵达另一层境界,研修必不可缺。众所周知的道理。但是,如果研修的方向不对,修仙就会沦为化妖。这是两种极端,普通人居于中间。我们应汲取更多的精神食粮,这种食粮不能让人长胖,但能让人长高。挺起脊梁,内心也变得强大。有时候,我们站在背光的地方,无法分辨哪些有用哪些没用,时间是一种看不见但客观存在的营养。这种营养也偶然会导致不兼容与食物相克,让人始终处于慢性中毒的温补状态。

二十天来,守着沸锅煮面的中年妇女没有变化。你照例要一份挂面或碱面,少放一点,不浪费。妇女抓一把面放进腾腾的水里,一碗面平均用时两分钟,然后舀半碗鸡汤垫底,每碗面都添加一片生菜叶子。搭配的艺术在生活的细节里,显露无疑。文学的情节与语言,何尝不是一种搭配的艺术。妇女告诉你,现在已经不用炭火煤炉,改烧气。火力猛,速度快,能节省更多时间和空间。转念一想,面对现代社会的各种羁绊负荷,想要求得某种成熟远离某些生疏稚嫩,就需要烈焰猛火烹煮,在重生里涅槃。我将朋友给的炭包搁进车内,据说能吸附难闻的味道,可是,过一段时间,味道仍在。但有所减缓。更多是心理作用。每根炭都来自自然,黑得干净,红得纯粹,火中取栗的事,眼疾手快的人才干得出来。生活里,很多东西都亟需升级,目光陈旧,会被炭火灼伤。灼伤的还有这个时代。每个局促而密集的气孔,都隐忍着即将绽放的漫天火星。

扫地机器人

以为有用,才买回来。扫地机器人在地板上来回游走,重垃圾吸不进去,微尘吸不干净,丢掉又可惜,不丢费电费精力。时间一久,它就被闲置在杂物间的角落。周遭,有太多看起来有用实质上又没用的闲置之物。这些东西,占据了我们的时间,也侵占了我们原本就受压缩寸土寸金的空间。文学院没有看到扫地机器人,只遇见过清扫厕所和清除落叶的保洁,他们是极易被忽视的群体。就像酒店请来的维修工,总在疏漏之时完成一次弥补。我们的内心,每天都会落满叶子,长期不扫就会腐烂,影响生物的破土而出。有时候,文学缺的是一个噱头。机械化的东西,有机械化的妙用,而人工在某个点线面上古往今来都无法被完全取代。

蚊子

没有一只蚊子不吸血。我是A型血,仍很难避免遭受蚊子的袭击。O型血就更惨了。蚊子也有挑食的时刻。二十天的时间,我一共被蚊子叮咬过七次,都是在清醒的傍晚。沉睡的时候,可能感受不到。每个讲课的老师并不一定会倾囊相授,至少压箱底的秘诀不会轻易说破。文学上的挑食,并不适合我们,而我们需要的,是先整个儿吸收再慢慢消化。

海绵

一块缺了一角的不规则黄褐色海绵安静躺在一个水池里。连同水里的腐叶。我们没办法摆脱一种与生俱来的环境,尽管看起来像后天的附加物。静默存在,是另一种抗争。没有人能够逃脱,人一旦被环境束缚,就很容易变为环境的私有物。这块海绵,吸足了水份,却无处释放,缺乏挤压的海绵,就是一块水制的砖头。有时候,人一时间吸收太多东西,来不及消化就容易被反噬。吸收只是初级阶段,拧干并始终保持吸附功能,才是健康的,有机的,松软的,长久的。

血吸虫

来文学院听课的同学都要满足三天两检绿码通行,几个来自中风险地区的密接生被大数据赋予黄码,只能待在酒店房间。有一天外出做核酸,路过湘江。靛蓝的江水细浪粼粼,在落日与晚风的叠加里,生出无穷无尽的诱惑。好几次,和朋友沿江散步,垂钓的人很多。朋友说,自己吃肯定吃不完,最终都会流向菜市场。很早你就听过三年不饮湘江水,十年不吃湘江鱼。历史,大家心知肚明。已经过去很久了。后来是令人谈虎色变的血吸虫,从洞庭到湘江,吞噬了无数人的肌骨。喝水吃鱼捕捞行船,但凡与水打交道,都会忧心忡忡,发现之时,已经晚矣。犹如寄生的癌。顽固的文学基因很可怕,侵入血液骨髓是不易觉察的,等到觉察,已经分不清血与肉。这是人脆弱的另一面。

干燥剂

深夜,肚子饿,撕开旺旺雪饼的包装,掉出来一包干燥剂。我们吃的食品,特别是婴幼儿食品包装袋内,都能发现干燥剂的影子。多为生石灰干燥剂,主要成分是氧化钙,吸水能力依靠化学反应实现,不可逆。不管外界环境湿度高低,它都能保持大于自重35%的吸湿能力。每个人的感知能力,理解能力,创造能力,不可同日而语,面对外界的冲击与渗透,表现出的不可逆,也具有多样性。这种吸附后的不可逆转,是可以超越自身的,但也存在限度。这种限度,是自知之明,也是内外饱和的最佳平衡点。

抹布

报告厅、自助餐厅、酒店房间、前台......抹布似乎无处不在。即便无处不在,人们也极易视而不见。等桌椅面沾满灰尘,不便用手或纸巾不够,人们才终于想起还有个叫抹布的东西。这种东西,吸附完脏浊物,用水清洗后,再能多次使用。这是它的局限。有价值的东西,都有局限。那晚,我洗完澡,拿一块洁白的毛巾,擦完肚子再擦脸。擦完后才发现,这条毛巾昨晚刚擦过屁股。但它看上去仍是新的,洁白的,至少看上去纤尘不染。就像日子,每一天都是看起来干净的。

真空吸盘

动物的吸附器官,一般呈圆形、中间凹陷的盘状。吸盘有吸附、摄食和运动等功能。蚂蝗前端的口部周围和后端各有一个吸盘。聪明的人,发明了真空吸盘。通过真空度维持两个物体附着不分离。通过改变吸盘的真空度,还能实现搬运、迁移过程中的“拿”与“放”。你的风衣就悬挂在一个带真空吸盘的挂钩上,挂了二十天,仍很牢固。没有空气,人便会窒息而亡。吸盘却利用局部的真空,将静止与运动粘在了一起,将时间与空间粘在了一起。

磁铁

最后一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,突然间感觉到,人就像一块磁铁。同性相斥,异性相吸。我见过一个小孩拖着一块磁铁在路上跑,磁铁上粘满铁屑铁钉,这是他的收获。意料之中的收获。也有意料之外的收获。研修的二十天,能吸附的,尽量都吸附,摩擦掉的,就让它摩擦掉,回过头来,还牢固的粘在上面的,才真正属于自己。地面能过滤掉一些东西,空气能过滤掉一些东西,东西的物理属性也会过滤掉一些东西,涵盖东西本身。消磁的情况不是没有。但更多的是,要相信自己拥有感天动地的魔力。这魔力就萦绕在你我身边,看不见,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,前提是找到平行宇宙的入口,但找到这个入口困难重重。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复一日,突然在最后这一天,让人看到曾经坚持的意义。而这个磁力点,只是起点,会无限绵延吸附下去。

宋旭东,年12月生,湖南省作协会员,湘西州作协青委会副主任,旅游管理硕士,现居长沙。作品见《文艺报》《人民文学》《青春》《光明日报》等,出版有长篇小说《交叉感染》、散文集《赫尔德瓦尔的河》。曾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、汨罗江文学奖、《小说选刊》散文奖、《人民文学》散文奖、长沙市文艺新人提名奖等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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